契闊
與朋友閑談。黃河于北側(cè)流淌,晝夜不舍。無人立于河畔,在深夜前發(fā)呆,在流水中緬懷。已是隆冬。人間多寥落之色,而閑談,言辭飄忽,如雪花紛紛揚揚落下,不著邊際。
(資料圖片)
途中,接一前同事電話,寒暄數(shù)語。他說,青眉丈夫去世了,在殯儀館吊唁,明日送……語氣沉痛而遲緩。我一愣,大腦如機器斷電,瞬間停頓,寂靜、空白、下沉,我似乎聽見黃河結(jié)冰,疼痛如血液凝固。過了片刻,在周遭嘈雜中,我回過神來,青眉和他丈夫音容浮出,似電影膠卷在腦海中閃現(xiàn),但又帶著噪點,昏黃而模糊不清。
掛了電話,心潮起伏,難以平靜,猶如水花四濺。
我在蘭州,回不了天水,兩地相隔千里,也無法前去吊唁。給朋友打電話,問及此事,他說正好在干事上(天水方言,指喪事),一則幫忙,二則坐夜。我們說起我在蘭州工作、生活情況,寥寥數(shù)語,后又談及青眉丈夫。朋友說,前段時間,其在北京治療,效果明顯,康復定然是不可能,但能維系時日。國慶節(jié)后,因為一些特殊原因,不能繼續(xù)前往北京,只能在家休養(yǎng),結(jié)果導致肺部感染,病……耽誤了……于是沉默,我不知該如何接過話茬。語言如同冰層斷裂,斷裂處鋒利而冰涼徹骨。
我讓朋友幫我捎了人情(份子錢)。我也僅能以此來表示對一個人的安慰和對另一個人的緬懷。況且,人若歿了,世間事,都是做與活人看的,并無多大意義。
離開天水到蘭州工作前,某天,青眉微信問我一書稿可否在網(wǎng)絡連載,我說簽過合同,不能網(wǎng)上傳播。她哦一聲,算是明了。斷斷續(xù)續(xù),又說了其他閑話,多是工作、生活中的瑣碎之事。此前,曾聽人說其請假已有月余,陪丈夫去看病了。而其夫所患之病,是不好的那種。我們那里,避諱說癌癥、白血病、尿毒癥等難以治愈的病,只說不好,大家便心知肚明。似乎不提這些字眼,就能避開或減輕一般,實則不然,僅是某種心理慰藉,或難以直面罷了。而青眉丈夫的病,細節(jié)我并不知曉,想必亦是癌癥之類不好的病。當時聽人說及,內(nèi)心猛然有撕扯之感,但疼痛很是短暫,并未過多在意,也帶有定會好起來的奢望,過后便忘卻了。
青眉聯(lián)系我時,應是治療結(jié)束回單位上班了。我約其下班同行,正好我們都是朝西方向。
晚六時許,青眉到我借調(diào)單位門口,聯(lián)系我。我出門,她騎一輛小電動車。黃色,紅色,記不清顏色了。她在門口等我。我從原單位調(diào)離后,極少再去。青眉是前同事,這兩年僅在幾次會議中遇見,她忙著攝像,我忙著神游八荒。后來,她到新媒體中心工作,不用外出,我們就再未見過。她在門口等我時,車流攜著人流,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,似這浩蕩光陰,奔騰西去,不舍晝夜。而黃昏如幕,從天空鋪下。又一天,如此這般,在即將趕來的漆黑里,紙灰般飄散了。青眉倒是滄桑了不少,面有倦色,頭發(fā)未精心梳理,衣服也是平常那種素色。
我說開始騎車上下班了?她說便于接送孩子,從家到單位也無順路公交,騎車省事。又說這車是阿公(公公)辦聯(lián)通卡,送的。并極力推薦我辦一張卡,領(lǐng)一輛車,算是撿便宜,跟白送一樣,要是去買,同款車得兩千多元。她說這些時,顯得開心,那種少女氣息又洋溢在臉上。路上擁擠,她騎車慢行,我在一側(cè)快步緊跟,邊走邊說。說些什么呢,已然忘卻。我記得她說不想上班,不想上班不是怕工作,而是怕見人。真的怕,想把自己包起來,塞進墻縫。我自是明白她的心意,丈夫患了重病,別人看她多是別樣目光,即便說些寬心話、安慰話,可依然帶著某種俯視感。這讓她壓抑、痛苦。而反復地被問及丈夫病情,反復的那種慰問語氣,猶如碼磚頭,一塊塊疊壓于心頭。她不需要這些,因這些又無濟于事。
行至西關(guān),在一文具店,青眉說要給孩子買東西,姑娘上幼兒園,老師布置手工作業(yè),得有材料。她挑選結(jié)束,讓老板便宜五毛錢,老板驚驚咋咋,嚷道保質(zhì)保量,價錢也是最低了。買完出來,路上,青眉嫌貴,說早知在另一個文具店買。她并非小氣,只是高額的醫(yī)療費用支出讓原本普通之家的經(jīng)濟變得捉襟見肘,甚至難以喘息。她只是在生活和困境中,開始了節(jié)約每一分錢。
一路上,我始終沒有提及她丈夫的病。我知道,不提更好,否則徒惹悲傷。
到解放路,她要朝南,我繼續(xù)西行,遂作別。黃昏如寒鴉,密密麻麻,落了下來。她騎上電動車。我說有機會來蘭州聯(lián)系我。她說再見,王老師。她的車淹沒于車流中。她的青春也早已淹沒于黃昏的飄落的羽毛中。
再見,王老師。
我送她至班車站,她先回天水。我有事,再留一天。說是事,無非是與蘭州朋友一聚,喝酒撒歡而已。進站前,她說,謝謝王老師照顧,我這個路盲才沒丟在蘭州。又說,我回了,你在蘭州好好玩。說著,揮手,上了班車。
這是多年前,我們到蘭州參加本科論文答辯的舊事。
那時,我跟青眉坐一間辦公室。閑時,看她從包里摸出一本書,攤開于桌前,邊看邊用筆勾畫。我問她所讀何書,她說自考,訓詁學,看不大懂,盯著字眼睛發(fā)虛,腦袋發(fā)蒙,其他科目都已考完,就剩古代漢語和訓詁學這兩根骨頭,實在難以啃動。她丟下筆,顯得焦慮、煩躁,說,王老師,還有半個月就要考試,我一遍書都沒看完,這兩門已補考過一次,這次,怕又背回一個鴨蛋。她把書翻來翻去,不知所措。咋辦?王老師,你是寫書的人,有啥妙招沒?我,能有何妙招,我所寫之書和考試之書,自是風馬牛不相及。但她問了,也滿含期待,我便天花亂墜講解一番,實則清楚自己胡說而已。她倒是聽得認真,一時醍醐灌頂,并感謝于我,我只好笑言,僅供參考。
后來,青眉與我聊及論文答辯事宜。我們約定同去蘭州。
從天水到蘭州,坐班車,四個小時,一路晃悠。時間是幾月,我記不清了。好像天已寒冷,穿了棉衣。車往西北行駛,斜陽從西邊照來,透過車窗,落在身上,很是溫暖。車到蘭州,天色已晚。昏暗中,燈火與喧囂,相互編織。這陌生之城,被高山圍困,又被黃河割裂。
有蘭州朋友招待。我?guī)嗝纪?,于一火鍋店就坐。朋友問:女朋友?我忙解釋:同事同事,一起來答辯。許是害羞,許是室內(nèi)燥熱,青眉兩頰透紅。飯后,找了住處,登記房屋兩間,各自睡去。
我?guī)ゴ疝q。我們在同一考點。至于考點位置,記不起了。答辯也簡單,細節(jié)已忘記,但總體自我感覺良好。我這人平日言拙,但上了臺面,雖不是伶牙俐齒,但也能說一道二。可能跟我長期干記者相關(guān)吧。答辯結(jié)束,我們隨意吃了飯。青眉說起自己答辯之事,感覺平平,就在過與不過之間。于是邊吃邊感慨,準備不足,沒有經(jīng)驗,等等。我安慰,此事過了就過了,這一頁也便揭了,再莫去想,如不成,明年再來。
到下午,她坐車回天水。
后來,我們答辯都順利通過,也拿到了畢業(yè)證。偶爾想起,青眉還不時感謝我當年帶她去蘭州。我開玩笑,那請我吃飯。她說一定一定。這飯也自是沒必要請,但卻成了口頭禪,常用來調(diào)侃她。她也笑著說,我找個本子,把欠飯記下,攢一起還。
這都是舊事了。舊事如同舊棉絮。不論多久,想起來也是溫熱的。
后來,我到了蘭州工作,偶爾還會想起和青眉一起來答辯的事。那時,我僅是這城市的外來者,面對著巨大的陌生而故作鎮(zhèn)定,帶領(lǐng)著一個人走街巷、坐公交,時常不辨東西,暈頭轉(zhuǎn)向。而今,我還是外來者,依然面對巨大的陌生,依然故作鎮(zhèn)定,只是我開始給自己領(lǐng)路了。而青眉再來過蘭州沒,我不知曉。我只知曉,在往后余生,她都要自己領(lǐng)著自己走路了。這路,昏沉、漫長,也孤獨、冰冷。
和青眉同時分到單位共三人,兩女一男,都是二十出頭,大好年紀,青春明亮。單位辦公場所緊張,七八人塞入一間五六平方米的房子里,有人連辦公桌椅也沒有,極為窘迫。青眉等屬新人,來后只能坐沙發(fā),別人忙完,才可能用電腦。好在那時清閑,工作亦不繁瑣。沙發(fā)辦公,也不耽誤事情。
我們是縣級廣電單位,以電視廣播為主,而廣播由專人負責,概不牽扯。其他人的工作主要是采訪。背著攝像機,提著架子,去拍攝,回來后寫稿、粗剪。當時我們有新聞欄目,時長并不固定,每周播出三四期,重點為市電視臺供稿。因為各縣區(qū)要排名,我們單位得長期保住新聞稿件報送和播出“老大”地位。
我從學校調(diào)至廣電局已兩年,加之畢業(yè)后有四年市電視臺工作經(jīng)歷,也算是老資格。青眉他們來以后,分至我們名下,先跟我們實習,半年以后,再單獨外出采訪。這是行業(yè)屬性,傳幫帶,沿襲下來。每次外出采訪時,青眉總會說,王老師把我?guī)稀K苤鲃?,也滿是期待,甚至有些許討好。她是新人,對電視抱有新奇,也想盡快融入工作,就得經(jīng)常跟隨外出采訪。當然,整日不外出,坐于沙發(fā)中,也是無聊至極。
出門時,青眉主動提上架子,還要背攝像機。我說攝像機我背,防磕碰,再說怎能讓你拿兩樣。她嘿嘿笑著,說,權(quán)當鍛煉身體。采訪時,青眉也會幫忙拿話筒,提問題,記名字,要材料。我?guī)н^不少實習生,問個不停者有之,沉默木訥者有之,手腳利索者有之,懶散遲鈍者有之。青眉呢,屬于中等吧,既不機敏,也不散漫。倒是這般,讓人踏實,她斷然不會有何心機,就是樸素,像木槿,開成淡紅,不明艷奪目,也不泯然于眾。
數(shù)月以后,領(lǐng)導開始單獨給青眉安排采訪。每次出門,她都緊張,嚷嚷道,王老師,要是逆光怎么辦?領(lǐng)導沒認下怎么辦?啥叫跳軸畫面?副書記和副主任哪個官職大?說著說著便焦慮了。采訪回來,忙著打開攝像機,讓我看鏡頭拍攝是否合適。若沒問題,才舒口氣,說,我操心了一路啊。若不合適,便不停念叨,咋辦咋辦。我想,她對工作也是極為認真的,只是并非天資聰慧、一悟就通,偶爾出問題難免招來領(lǐng)導批評?;虼颐Τ鲩T,忘了話筒線、電池沒充滿等,到地方以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于是各種尷尬和苦悶。
但她依然是勤懇的,甚至好學,常會請教我一些拍攝、寫稿之事。就這樣,她在長久的緊張和焦慮中,工作了好幾年。也未取得像樣的成績,當不了臺柱子,自然,也很少出問題。她就是那樣,平淡吧,也沒有什么宏圖和夙愿,只覺得干好工作即可,每月兩三千元工資安心掙來即可。
有時閑暇之際,她會讓我?guī)退嬉环N消消樂的游戲。兩人合作,得分高。贏了,她滿是歡喜,那種少女般的開心映在眼中。若輸了,則不停跺腳。她才二十四五,后青春的尾巴高高揚起,如旗幟,在流年中飄搖。她面容姣好,體態(tài)端莊,但也并非那種妖嬈女子。有其他單位朋友對其有好感,托人聯(lián)絡,也不知何故,不了了之。后來聽說追她的小伙也不在少數(shù),但都未成。許是因為她對感情亦是樸素、不溫不火吧。
她應是那種幼時的乖孩子,聽話,懂事,不機靈,學習中等偏上,情商中等。工作后,也無過多愛好,下班,回家做飯,或幫母親看服裝店。日子單調(diào),甚至有被陽光照舊的泛白感。
我有那么多同事,也帶過不少實習生,我為何長久記得她呢?許是因為她的平淡、樸素吧。在這個滿是粉飾、戾氣和故弄玄虛的世界,平淡、樸素倒是一種難得的品質(zhì)。不用去提防她,不用去奉承她,不用去糊弄她,不用去奢望她,不用去小瞧她。就那般,坦蕩,自然。甚至乖巧,懂事。我想,這樣的姑娘,應該有溫暖的前程吧。
后來,聽說她結(jié)婚了,對象我見過幾次,個高,人瘦,臉也瘦,倒是很精干。我一朋友和他同一單位,我去找朋友閑聊。他正好在,朝我點頭,笑笑,打過招呼,便又去忙。我便想,他就是青眉對象啊。那時,也未聽說他的優(yōu)秀,更未聽說他的不足。前兩年,他調(diào)了單位,我那朋友也換了地方,我再未見過他?,F(xiàn)在想來,依然是個高,人瘦,臉也瘦。對著我,點頭,笑笑。
婚后,他們育有一女。我在青眉朋友圈看過。一家三口,在游樂場,很開心,真是其樂融融。多好。我想,他們這種幸福流水一般,會綿延下去,或者如棉線一樣,會把幸福牢牢拴住。
青眉出嫁前,我租房住在羅玉小區(qū),她家也在羅玉小區(qū)。下班時,我們會步行,一道回家。路上,拉拉雜雜,說些閑事。說及對象,她說,找個人好的就行了。還笑著說,王老師,你手頭有好的,給我介紹一個,不要藏著。我開玩笑,說,倒是有一個。她撲閃著眼,忙問,誰?我說——我。于是我們都哈哈笑了。她說王老師盡欺負人。那是晚七時,黃昏如寒鴉,再一次落下來。
后來,羅玉小區(qū)拆遷了,我們那所剩無幾的青春也被拆遷了。萬事了無痕跡,徒有悲戚。而今,青眉丈夫卻已早早離世。青眉,才三十歲,就要承受世間最深的悲苦。余生,她和尚年幼的女兒,該怎么走呢?人間多寂寥,而悲苦之最,僅有一種——那茫茫的、無期的、昏暗的死生契闊。
借居者說
1
我在羅玉小區(qū)租的房到期了。我不想再住樓房,太貴,一年光房租就占我工資一小半。況且大多時候都是我一人住。妻子在寧遠縣城有份正式工作。每周五下班我便去那邊,周一一大早趕回來。所以,除去寒暑假,一周7天,我只在租住的房子里待4天。不用掰指頭算都很清楚,租樓房劃不來。在搬出樓房前,我要給自己再覓一個落腳之處。
這些年,一個人,我凡事是湊合慣了的。
我還是得在城中村找個房子,一月兩三百元的房租,能睡個覺、做個飯就行了。我在東方紅村找了半天。那里跟羅玉小區(qū)挨著,我想到時候搬東西方便。我們家還有親戚在東方紅村的巷道里開小商店,離得近,我可以隨時去蹭飯。后來,我確實在那里找了一間房。二樓,房門開在院外。沿著挨墻的鐵皮樓梯,一直走,中間拐個彎,再走,就到了。樓梯狹窄,僅容一人,人走上去,除了轟隆聲,還能感到樓梯上下晃動,有點蕩秋千的感覺。每一階樓梯,前面空著,也是為了節(jié)省鐵皮,但走上去,總有種馬失前蹄被卡住的恐慌感。不過這倒沒什么,走走就習慣了。我倒覺得門開在外面,不與院子的人擁擠,也清靜。房子不大,還算敞亮。剛潦潦草草刷過,墻壁上的污垢被遮了,隱約可見。有一個陽臺,剛好支個板凳,架上案板,可以做飯。閑時,趴在陽臺,翻幾頁書,或者瞅瞅巷道里來來往往的人,也挺好。房子里有一張床——也不算一張,兩個凳子,中間架著一張光板。一角擺著木箱,上面置一小塊板。再無他物。房東是個中年男人,胡子拉碴,給我介紹著這兩樣東西。我到床跟前,抬起一角床板,試試結(jié)不結(jié)實,剛抬起,床下面除了發(fā)綠的霉斑,還有些米黃色黏稠的東西,不知何物,但讓人作嘔。我再看那塊小板,下面也是如此。心里瞬間失落透頂了。我說能換床板嗎?男人說可以,下來找找。我皺巴巴的心才稍有舒展。又想,滿巷道找房,實在麻煩,況且天也快黑了。就在這里將就吧。我交了100元押金,留了電話。所租的樓房還有一周時間,我說我慢慢搬東西,租房的日子你按今天算起。
然而就在我快要搬家的時候,跟一朋友閑聊,說起租房的事,他說他有一間教室,正好閑著,可以讓我暫住。我說也行,抽空去看看。
教室在一個小區(qū)內(nèi)。小區(qū)大多住著達官顯貴,從出出進進的車輛和相貌上,便可看出一二。小區(qū)綠化、環(huán)境很好,管理也好。在均價一平方四五千元的天水,這里一平米八九千元,已經(jīng)是這個城市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高價房了。
進小區(qū)側(cè)門,靠北邊,有一長溜三層小樓。一樓是車庫,二樓三樓一邊是物業(yè)辦公室,一邊租出去當教室,辦輔導班。其余的房子都用來干什么,就不知道了。朋友的教室在中間,樓梯一側(cè),大玻璃墻。進門,二三十平方米的教室,擺著十來副桌椅。墻角處有個旋轉(zhuǎn)木質(zhì)樓梯,上去,是三樓,也是教室,中間隔開了,好像用的是三合板,一敲嘣嘣響,只是粉刷過,看不出來。隔出來的那間屋子,一直空著。房子空無一物,很小,數(shù)一下地上的瓷磚塊,估摸一下,也就8個平方吧。屋子倒很白凈,只是靠樓梯一邊同二樓一樣,是一面大玻璃。要住人,不太方便,對面樓上全是住戶,一撩眼皮,就能看見,這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或者赤裸裸在街道上溜達沒區(qū)別。好在有大窗簾,掛上去,可以遮掩遮掩。窗簾是白紗的,掛一層,透,沒辦法,只得把外面教室的取下來,再掛一層,想必稍微能遮遮光吧。也只能這樣了。屋子里是沒有床的。朋友從別處搞來兩個床架,又弄來兩塊建筑工地上用的膠木板,放上去,還行,只是兩張板是軟的,中間接縫處塌了下去,即便不塌,也定是撐不住我這140斤的一坨肉。我又找來磚頭,從中間碼起來,墊一塊木條,撐住,就可以睡了。最后從教室搬來幾張桌子,一張擺放鍋碗、電磁爐,一張堆書,一張放雜物。一切收拾妥當,就開始搬東西了。托朋友用面蛋蛋車拉了兩趟。大包小包,七零八落,擺了一地。拾掇了好長時間,才算碼放整齊。
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,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自己安放下了。它就像河流中的一棵樹,在我游蕩的途中,出現(xiàn)了。被我緊緊抱住,歇歇身子。
2
住了一年樓房,躺在軟兮兮的床上,看著外面的燈光,白花花,冷霜一般,從玻璃墻上潑進來,聽著側(cè)門里進出的車流聲和對面樓上住戶的說話聲,陌生而恍惚,有種不知漂泊到了何處的錯覺。
城市這么大,我如一枚草芥,在磚頭和水泥之間,漂浮著,漂浮著,不知把自己漂到了哪里,我甚至都不如一朵浮萍,它隨波逐流,起起伏伏,可它本就生在水里,長在水里,水是它的故鄉(xiāng),是它的歸宿。而我呢,生在黃土,長于黃土,摸爬滾打到了15歲,粘著滿身泥巴,擠進城市上了師范學校,可在磚頭和水泥里,我始終格格不入,無法落腳。我也曾試圖在城市的喧嘩、浮躁、冷漠、欲望里,把自己燒成一塊磚,哪怕是半成品也行,這樣我就是城市的一部分了。可無論我怎么烘烤自己,內(nèi)心的那坨泥土總是纖塵不變,甚至還經(jīng)常長一些麥穗啊野菜啊山杏啊什么的,這真讓人失望。
這兩間教室,朋友是用來辦輔導班的,作文為主,作業(yè)為輔。他周六周日上課,我周五下午回縣城,去看媳婦。周一回來。這樣正好,互不干擾。
搬進這里后,我做飯的一套用具都帶了過來,桌子上架好案板,擺好電磁爐和鍋,就可以做飯了。做飯時,油點、飯汁難免四濺,落到墻上,一大片,日子一久,難以清理,顯得烏煙瘴氣。我找來一大塊硬紙板,貼在墻上,這個問題就得以解決了。可做飯時油煙出不去,打開門,竄進教室。尤其炒辣椒,那個嗆,整個兩層教室,都好像塞進辣椒里涮了涮??蛇@也是沒有辦法的事。有時候,洗衣服,沒地方掛,也是個問題,只好找了棍子,搭在兩張桌子上,掛好衣物,在教室晾曬。要是周五沒有干,只得收了,總不能在教室掛個褲衩或背心啥的,學生一來,怪嚇人的。一個人住8個平方米,異常局促。可平日里沒有人,感覺兩層教室都是自己的,一個人上下,空蕩蕩的感覺。不小心撞了東西,哐當之聲,回響很大,讓人心驚肉跳。
這些年,很多時候,都是我一個人住,住得久了,空閑時,不翻書,躺在床上,看墻頂巴掌大的窗外,灰藍的天,有破舊的云,挪過了一片,又挪過了一片??粗粗拖胍恍┎恢呺H的事,就在心里自己給自己演戲,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了。有時候也想,都是住在同一個小區(qū)的人??晌腋思也灰粯印H思沂菢I(yè)主,這里是家。人家住著三室兩廳,有著書房廚房衛(wèi)生間;人家可以昂著頭目空一切地走在院子里,可以因為大門開遲了一點而把保安數(shù)落一頓。人家的心,是踏實的,是有著落的,我呢,我不過是個借居者;人家進門,有門禁卡,一刷就行,有時候沒有帶,保安看到也會主動打開,我呢,只能從那個門縫里擠進來,或者跟在人家身后,蹭進來,保安看到也是無動于衷的。這里沒有一寸地方屬于我,我只是在最底層的逼窄小屋里,消磨日子好有個落腳之所,不至于流浪街頭罷了。我是外人,我是別人,我是那個可有而無的多余者。
我是2月天氣尚寒時搬來的。很快,春天過去了。很快,夏天過去了。夏天房子照舊很熱,頂層,能曬透。只好把門和窗打開,借一絲風。就這樣熬著,慢慢的,秋天過去了。秋天里,落了一場霜,小區(qū)外的懸鈴木葉子,落了一層,又落了一層。焦黃的葉子,風一吹,好像大地把憔悴的手心手背攤給你看。秋天,真的過去了。冬天來了。好在房子有暖氣。不然,光靠一面玻璃墻,是難以抵御寒冷的。
媳婦放寒假了。兩個人住,用膠木板撐起的床,就經(jīng)不起壓。有時睡到半夜,翻個身,腰底下一軟,轟隆一聲,好似地震,床塌了,碼在靠墻的書,順勢翻下來,把媳婦埋在了下面。我起身,摸黑打開燈,床上一片狼藉,媳婦頭腳朝上,屁股朝下,呈V字型,身上壓著書。她先是驚恐,然后狼狽,最后就怒了。我哭笑不得,從書和被褥里把她扯出來。重新支床。把被褥放一邊,挪開兩塊膠木板,將磚頭重新碼放整齊。時間一久,膠木板扭動,下面的磚頭散了,稍不注意,便會倒塌。碼好磚,放好板,鋪上被褥,接著再睡。妻子怕床再塌,塌了被書埋,改睡外面了。但因受到驚嚇,睡意已消,兩個人躺在床上,小心翼翼。小心翼翼地側(cè)身,小心翼翼地說話,甚至小心翼翼地呼吸,生怕動靜大點,床又撐不住了。好在塌床的事,只是偶爾。大多時候,那兩塊膠木板睡上去軟兮兮的,頗有彈性,韌勁也足。我給媳婦開玩笑說,席夢思怕也不過如此吧。媳婦蹲在地上洗衣服,水濺了滿地,她抬起頭,笑答,火睡了吧你(方言,你做夢吧)。我續(xù)一句,其實力度不要太大,這床還是挺皮實的。媳婦瞪我一眼,流氓!
3
媳婦放了假,周末我就不去縣上了。周末起床,二樓教室已經(jīng)開始上課。許是朋友怕打擾我,三樓的教室很少用。我們出門去轉(zhuǎn),下樓梯,學生看上面莫名冒出一對男女,目瞪口呆。跟朋友打過招呼,我們火急火燎出了門,才如釋重負。媳婦總說不好意思,我也有點不好意思。我們在外面轉(zhuǎn)一天,到很晚,估摸放學了,才回去?;厝ズ?,教室空了,教室里留著學生打鬧喊叫過的回聲,嗡嗡之音,晃蕩不息。
就這樣,我又住了幾個月,翻年,又是一個春天了。朋友偶爾念叨房租貴,我也賴皮,覺得關(guān)系好,只付過他一點暖氣費,充過幾次電費。
后來,他又把教室轉(zhuǎn)租給別人,每天晚上用,好像是補作業(yè),周末兩天他用。“反正教室經(jīng)常閑著,租出去也好,掙一點是一點。”我說。他說,房租又漲了,如果有合適的教室,他準備搬個地方,但一搬,又怕學生流失。我暗想,你可別搬,搬了我又得滿城找房子。但我也意識到我在這里住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。有些地方,終究不是久留之地。
租我朋友房子的是個女的。朋友說那女的知道三樓住人,給他開出條件,要么降租,要么不租,理由是上面住一個男人,她不安全。朋友說我那朋友人很正派,絕不會有任何問題。女的不依,找來她母親說理。我朋友忍不住,嚷道:“你長成這樣,我還懷疑我朋友不安全呢。”當然,他一個人是難以對付兩個女人的,因為已收了租金,也租用了一段時間,所以要說清這個理,很麻煩。這都是我后面知道的。
那女的開始上課以后,我每天下班到外面吃畢,從小區(qū)門口遠遠看著二樓那間教室的燈亮著,就去河邊坐著,免得打擾人家,給朋友帶來麻煩。我坐在河邊,風依舊是涼的。狗牽著散步的人,腳下凌亂。河那邊的燈火,都是別人家的。我把自己抱緊,像一個自己抱著另一個自己。城市是別人的,只有渾濁的河水攜著疲憊的腳步和咳嗽聲流經(jīng)眼前時,才是屬于我的。到了10點,我再去門口,燈還亮著,就又回到河邊。行人稀少,喧囂漸淡,寒意撲簌抖落,鋪在了借居之人的肩頭。流水把夜色拉長,拉長,拉成了一根針,別在了借居之人的心頭。它又能把一個人慘淡的日子縫補成什么模樣呢?那女的我沒見過,只是借著燈光,遠遠的,有個模糊輪廓。矮胖而妥實???1點了,我再次回到門口,燈滅了。我回到教室,除了溫熱,還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,彌漫著,難以散去。
我開始利用周末的時間找房子了。
我在這里住了一年多點。這一年,我都不知道是怎么過去的。富人的生活,我一無所知。富人的小區(qū),我一次未轉(zhuǎn)。我本本分分地做了一年的借居者。除了朋友,除了保安,除了那個女的,沒有人知道,這教室里,曾住過一個人,曾把一年的光景,丟在了這里。僅此而已。
4
說點兒別的事吧。在這里住了一年,好多事都忘了,這幾件倒記得清晰。
朋友的教室隔壁,也是一個補習班,教畫畫。二樓的玻璃墻上,貼著學生習作,花花綠綠。門口支著大畫架,夾一幅油畫。放置的時間久了,油漆模糊,只有群山和草木的輪廓。畫畫的應該是上課的那個胖子。他租的教室。我經(jīng)過他門口時,微一側(cè)頭,瞟見他坐在椅子上,拿著畫筆在紙上涂抹。滾圓的腦袋,陷進脖子,滾圓的身子,又陷進桌子后面。他認真畫畫的樣子,因為胖,總讓人感覺在點菜。胖子也是周末上課,學生不少。課間休息,學生總是在樓道里打打鬧鬧,或者鉆進隔壁教室戲耍。有住戶反映補習班學生太吵鬧,影響休息。物業(yè)過來警告過一次,可沒幾天,又現(xiàn)了原形。太吵了,胖子用手拍打著桌子號叫:“聲音小點,聲音小點,聽見沒?”他手背上的肉,因為撞擊,波浪一般,起伏晃蕩。這是我的想象。
二樓是他的教室,三樓應該和我住的這邊一樣大小,只是沒有隔開。三樓是他的臥室。朋友說,這幾年他辦班掙了不少錢,也買了房。這邊只是偶爾住住。我不知道他曉不曉得隔壁住著我。他和我不同,他是租房的人,是主人。晚上住下,也是為了方便。我完全就是借居了。本來也沒什么事,他住他的,我住我的。只是有天晚上,快十一二點了,我已躺下,迷迷糊糊中,隱約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音。再聽,確實有種聲音,從隔壁的屋子,鉆過薄薄的墻壁,浮游而來,若隱若現(xiàn)。那聲音纖細,黏稠,抓心,放縱,壓抑。像一根皮筋,繃得很緊,被一根指頭撥動著;像一團融化的糖,扯出了細長細長的絲,絲上還粘著紅色粉末;像一只母貓扣響了春天的扳機,把一顆焦渴難耐的子彈射了出去。而蓋住這種聲音的,是那種因肥胖而堵塞的吭哧聲,這吭哧聲,費勁,遲鈍,油膩,死去活來。那是兩種聲音,像水和泥,像風揉雨,像肉拍肉。它們交織,纏繞,揪扯,擰成一股繩,散成一堆沙。十分鐘后,在按捺不住的肆無忌憚的吼叫里,終于風停雨歇了,煙消云散了。遍地灰燼,遍地血汗,遍地腥膻的味道在午夜的空氣里震蕩……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?
隨后的日子,隔三岔五,還會出現(xiàn)那個同樣的夜晚。白花花的夜晚,猩紅的夜晚,暗紫的夜晚,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。從那以后,經(jīng)過二樓時,我總從門縫里瞥一眼教室里面。教室里,是多了一個女的,瘦高,臉白,披著頭發(fā),長得還算有點模樣,一本正經(jīng)給學生輔導畫畫。她是什么時候多出來的,我沒注意過。
我記得之前有過一個女的,短發(fā),坐在教室和胖子說話。每當看到那瘦高個女的,我就想起那些翻云覆雨的夜晚,想起她嗓子里擠出的呻吟,想起她身上壓著的龐然肉堆。我竟然充滿了某種惋惜。暑假結(jié)束后,那女的再沒有出現(xiàn),午夜的呻吟自然消失了。她是胖子的什么人,我不得而知。
胖子三樓的房子燈一直黑著,不再亮起,估計也不住了。不住,或許是因為派不上用場了。自此,很多個午夜,我豎著耳朵,一無所獲,日子里倒多了種無聊,少了份惋惜。
另一個事,還是晚上的。睡至半夜,只聽得側(cè)門口先是有人說話,接著大聲吵嚷,繼而便是噼里啪啦之聲和吼叫咒罵之聲,最后,伴隨著鋒利的尖叫,一切瞬間銷聲匿跡了。像有人舉起黑夜的鏡子,砸下去,嘩啦一聲,碎了滿地。正是凌晨,我瞌睡濃稠,聽見吵鬧,心一驚,又知事不關(guān)己,便又沉沉睡去。
夜里,落了薄雪。透過玻璃,可以看清小區(qū)的松柏葉上覆著白雪。枝葉間猛然彈出一只麻雀,撲棱著翅膀,把一些雪打翻,細細地落了下去。到小區(qū)院子,雪從中間掃開,留出一條道。雪上,落著幾顆血跡,圓圓的,蠶豆大小。白雪紅血,煞是刺眼。門口的幾個保安,裹著軍大衣,在活動板房子里呆站著,沒有言語。往日里,他們歪戴著帽子,袖著手,哆嗦著,吸著冷氣,互相開玩笑打趣。那個細瘦的年輕保安不在,他總是捧著個瓷杯子,搭在嘴邊,嘴唇上的須,如野草一般剛起身,絨絨一片,攤開來。其他人笑他,你天天抱個杯子,在嘬奶嗎?他嘿嘿一笑,并不搭腔。他是大伙的笑料。他不在,我以為他換班調(diào)休了。過了幾天,才知道他出事了。那個落雪的夜晚。有一戶業(yè)主回來很遲,車開到門口,等保安開門。那晚正好那年輕保安值班,他提著手電筒到小區(qū)巡查去了。業(yè)主在門口吼叫半天,也無人開門,最后狂摁喇叭。年輕保安一圈巡查回來,那業(yè)主已完全躁了,站在門口,指著年輕保安破口大罵。年輕保安縮著脖子,一言未發(fā)。那業(yè)主朝他頭上扇了一巴掌,罵道:看門狗。年輕保安也未言語,只是拿眼睛盯著他。那業(yè)主開車進門,在車窗里看到年輕保安還盯著他看。他奪門而出,二話沒說,一個飛腳踹到了年輕保安胸口,年輕保安經(jīng)不住這一腳,倒在地上。業(yè)主接連又踢了幾腳。年輕保安想起身,拍拍雪,要回活動板房子里躲著。剛坐起,一團帶著惡臭酒味的濃痰,射到他臉上。他沒有揩,起身,進活動板房,順手在桌子上摸到一把鐵錘,出門,徑直走到那業(yè)主身后。業(yè)主正開車門,鐵錘下去,應聲而倒。黑血咕嘟嘟溢了出來,冒著熱氣……車上下來了一個穿皮草的女人,看到黑血漫開,一聲尖叫,震得樹梢上的雪末亂紛紛落了下來。那年輕保安再也不會來了。聽說被派出所帶走了,故意傷害,是要判刑的。那業(yè)主住進醫(yī)院,命保住了,但沒人照顧。穿皮草的女人不是他老婆。他老婆去了外地,接到電話,第二天一早趕來。當天下午,在物業(yè)上調(diào)監(jiān)控,想托人找關(guān)系,把全部責任歸到年輕保安頭上。一看監(jiān)控,車上竟然下來個陌生女人。業(yè)主老婆愣了片刻,最后丟下一句“活該”,扭頭走了。
也不知道這事最后咋處理了。反正難纏。
還有個事,也是晚上的。
白天我大多時候不在屋子,只有晚上回來,所以看到聽到的事,也大多是晚上的。從我這間屋子的玻璃墻看過去,正好對著一戶人家的臥室窗口。窗口拉著窗簾,窗簾是粗紗那種。白天,屋外光強,窗簾一遮,是看不清臥室里面的。晚上,一開燈,窗簾遮不住,臥室里的一切,便可隱約看清。臥室里住著女學生??看斑吺撬臅?,每天晚上九點一過,便坐在書桌前寫作業(yè)。臥室燈關(guān)了,臺燈打開,橘黃的光照著女學生的臉。短發(fā),瓜子臉,挺秀氣,高中生的模樣。她的書桌上,擺著一盆白掌,葉片繁密,細長的莖桿上,頂著一朵花,花形如船,盛滿燈光。女學生寫作業(yè)一直到很晚,半夜一兩點,我起床撒尿,看她燈還亮著。這么刻苦,想必成績不差。每晚,臺燈一亮,我就知道她寫作業(yè)了。也就這么回事,時間一久,也便忘了。直到有一天半夜,我睡得迷迷糊糊,被一聲吼叫嚇醒。我從床上坐起,對面的臺燈亮著,聲音是從那里面?zhèn)鞒鰜淼?。隱約可以看清屋里站著兩個人,一個女學生,一個中年女人穿著臃腫的粉色睡衣,應該是女學生母親。女學生腦袋耷拉,一手抱臉,身子聳動,估計是在低泣。她母親沉著臉,身子也在聳動,她朝女兒頭上戳了一指頭,問道:“你說,那男的是誰?我找他去?!迸畬W生身子一晃,沒有回答,頭發(fā)落下來,罩住了半張臉。“我上個月給你洗褲衩,褲衩上沒血,我問你,你說自己洗了,這個月,我問你,你還撒謊,你是要生下來才甘心嗎?你是把我當傻子嗎?你覺得我一個人供你容易嗎?你真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……”說著說著,她母親哭開了。
書桌上的白掌,還開著,花朵里盛滿的燈光漏出來,滴滴答答落著。窗外漆黑,一片沉寂。所有人都睡了,在夢里,試圖把皺巴巴的日子捋得平展一點。只有偶爾傳來的狗叫聲,讓午夜更加空洞、恍惚。
以后的日子,女學生的臺燈還是亮著,只是很少寫作業(yè)了,大多時候,書桌上擺著一個大大的毛絨棕熊。她瞅著熊,熊瞅著她。大多時候發(fā)呆,偶爾咧嘴一笑。她的頭發(fā)長了,劉海遮住了眉毛,留出眼睛,水漉漉的。有時候,她把熊拉進自己懷里,緊緊抱著,頭抵在熊的腦袋上。有時候,又不斷地朝熊臉上扇耳光,嘴里還罵著什么。她似乎有點喜怒無常了。
再往后的日子,每到晚上,我都在河邊坐很久,到11點才回去。進了屋子,渾身疲乏,倒頭便睡,至于對面的女學生,也就忘記了。生活的泥水帶著澀味,一浪接著一浪撲面而來,難以招架,誰又能把毫不關(guān)己的事常記于心呢?有一天,我出門,聽小區(qū)保安閑聊,隱約聽到“高三”“懷孕”“精神病院”幾個詞,我借故掏手機打電話,停下腳步,想再聽聽,他們已經(jīng)說完,開始感慨:“現(xiàn)在的學生,啥事都能干出來。”又感慨:“人有再多的錢,家庭不幸,孩子不行,都是白搭?!备锌辏似鹋葜坭郊t棗的茶水,喝了一口,一副滿足的樣子。
那窗口的臺燈,再也沒有亮過,女學生,再也沒有在書桌前出現(xiàn)過。
一天過去了,又一天過去了,很多天過去了。直到我搬離這里時,她都沒有再出現(xiàn)過。她的白掌應該還在書桌上,至于死活,我也不知道了。每當想起那青白的花朵,盛滿了橘黃的燈光,像一條船,在黑夜里游向了花田深處,我便想起那女學生,她被燈光暖熱的青春,終究剝落了,陳舊了,消散了。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了。
2017年初夏,我從三樓搬離,去了城中村蓮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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