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條狗十年如一日地蹲守車站，等待永遠回不來的主人。

就是這么一段故事，1987年，日本將其改編成《忠犬八公物語》；2009年，美國改編成《忠犬八公的故事》；2023年，又有了中國版《忠犬八公》。

前兩個版本豆瓣評分在9以上。珠玉在前，這對導(dǎo)演徐昂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(zhàn)：拍得好，似乎是占了題材的先機；拍不好，很容易遭受批評。誠如其所言，故事本身很簡單，“難的是往故事縫隙中塞進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情感。”
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
《忠犬八公》上映五天，豆瓣評分8.0，在國產(chǎn)片中已算是不錯的分數(shù)，但仍不及日本版和美國版。那么問題來了，這部電影是否真的略遜一籌呢？

壹

關(guān)于“人物”

所謂”人物“，主要是指“八公”的主人一家。

三個版本的男主角都是中年教授。他們和“八公”的相處日常，無論是挑虱子、玩網(wǎng)球、游泳、洗澡、下雨打傘、車站相約等，各有各的可玩味的細節(jié)。正是這些豐腴的細節(jié)和教授無比真摯的笑容，讓所有觀眾都相信這個主人值得“八公”等待。

從左到右，依次為日版、美版、中版教授與“八公”

馮小剛版的教授，木訥內(nèi)斂，看上去有點嚴肅，不善于表達愛，因不通人情世故多年來始終是個副教授，可謂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形象；美版教授，樂觀開朗，侃侃而談，契合美國精神；日版教授，則是一家之主，家里人都臣服于他，這也是那個年代日本男人的寫照。

整體來看，三個教授與“八公”的羈絆令人信服，唯獨日版的戲份較少，當(dāng)然這跟導(dǎo)演的意圖有關(guān)。日版重心在展示群像，而中美版本更為聚焦家庭。

第二個重要角色是教授的妻子。

上海人陳沖撐住了一個重慶嬢嬢的角色。她同美版日版一樣，對待“八公”（影片中名為“八筒”，為方便比較，統(tǒng)一稱為“八公”，下同）雖不像丈夫那般親近，但也飽含感情。有趣的一點是，中版是因為一向為“耙耳朵”的丈夫突然雄起，一番慷慨陳詞，妻子才同意領(lǐng)養(yǎng)“八公”；美版是因為妻子不忍破壞丈夫的快樂；至于日版，則是懾于丈夫的地位和威嚴，她只能聽從。

從左到右，依次為日版、美版、中版教授妻子與“八公”

三位妻子可謂平分秋色。但日版比中美兩版要復(fù)雜一些：她雖然關(guān)心“八公”，但也嫉妒它奪走了丈夫的愛。丈夫死后，她多次送走“八公”。在“八公”眼里，這就是一再的“棄養(yǎng)”，以致躲著不愿見她。最后，遠在異鄉(xiāng)的妻子又養(yǎng)了兩條小狗，而“八公”孤零零地死在車站。相較于中美兩版，日版的妻子形象更加立體，更耐人尋味。

綜上來看，三個版本，在男女主角的塑造上堪稱平手。

問題出在主角之外。

美版教授的女兒，在父親死后，主動收養(yǎng)“八公”。它不開心，只想去車站等待教授。女兒理解并成全了“八公”，主動打開圍欄讓它去做想做的事。女兒承襲了父親對“八公”的愛，只是和父親的表達方式不一。

日版教授的女兒，起初是她想要一只秋田犬，這才說服父親領(lǐng)養(yǎng)。但她卻多次為了愛情或家庭放棄“八公”。她的自私近乎冷漠。但也許那個年代的日本女子，在愛情和一條狗之間，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。只是她每次選得太快，毫不費力，這是對“八公”的貶低。

至于中國版本，女兒的角色過于稀薄，甚至有殘缺：父親要收養(yǎng)田園犬，她沒有態(tài)度。生活中，她和“八公”幾乎沒有相處的細節(jié)。父親死后，因“八公”拆家，她又要棄養(yǎng)。之后“八公”流浪近十年，她也沒有尋找。尤其是結(jié)局，她直接消失了，并未參與見證“八公”的死亡。

也許是中國版增設(shè)了一個兒子的角色，分走了女兒的戲份，使得本應(yīng)由一個角色完成的戲劇沖突，劃分為二，導(dǎo)致兩條人物線都有些支離破碎。不得不說，這是中版最大的敗筆。

貳

關(guān)于“八公”

其實“八公”才是整部電影當(dāng)之無愧的第一主角。正如三個版本中教授的形象略有參差，三個版本里的“八公”也都有自己的戲劇任務(wù)。

美版“八公”，偏向“神靈”。它生于一座日本神廟，像是命中注定般出現(xiàn)在教授面前，被其收養(yǎng)，成為家庭的一份子。因為它的神性，導(dǎo)演特意增加了它的主觀視角鏡頭，仿佛在暗示觀眾，教授和妻子及女兒等人的相處細節(jié)都被“八公”看在眼里。就好像它持有一架稱量善惡的天平，并隨時準備作出裁決。

于是，“八公”的等待，及周圍人為這個等待所賦予的“神性”的解釋，就有了落腳點。它的忠誠是對教授之愛的回報，同時也在提醒屏幕前的觀眾：不要忘記所有你愛過的人。

日版“八公”，過于悲慘，近似于一面“照妖鏡”。導(dǎo)演試圖通過“八公”映照出彼時日本社會丑陋、冷漠和無情的一面。

既然要展示社會面群像，導(dǎo)演只能削減教授的戲份，讓更多角色擠進這個故事，承擔(dān)一個聲音。教授女兒就是典型代表。她喜歡“八公”，但也可以毅然拋棄“八公”。當(dāng)母親關(guān)心“八公”時，她竟認為母親是在“自尋煩惱”。

教授死后，收養(yǎng)“八公”的第一戶人家在家里歡宴，任“八公”被暴雨澆淋，不管不顧。

購下教授房產(chǎn)的男人，搬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舉起斧頭砸爛狗窩。 當(dāng)“八公”踅回舊地，還被他用石頭和棍棒威脅。

“八公”在車站管理員眼里是個蠢貨；在過往旅客看來是一個可以被人道主義消滅的臟東西。

最后，它老死在暴風(fēng)雪下的車站，無人問津。“八公”被拋棄、被欺辱、被損害的一生，既照見了形形色色的丑惡，也彰顯出教授的愛何其難能可貴。

至于中版“八公”，它就是一只中華田園犬，僅此而已。既沒有“神性”，也不充當(dāng)“照妖鏡”。它是世俗文化的代表，不負擔(dān)額外的戲劇功能。

“八公”世俗的一面，體現(xiàn)在它挑食、喜歡漂亮的母狗，以及在教授出事當(dāng)天，和平常一樣追出門去，在車站默默等待。

導(dǎo)演徐昂完全可以采用日版美版的方法，讓“八公”在那一天預(yù)感到不祥，狂吠，撕扯，阻止教授出門。這種場面更能調(diào)動觀眾的情緒，讓他們揪心于“八公”和教授的命運。但徐昂放棄了。

他的克制，使教授的死亡變成了一出世俗的悲?。好總€人都不可避免地迎來死亡，誰都無法預(yù)料。

“八公”是世俗文化的一員，它無法洞察生死的奧秘，更不能做出預(yù)警。它從屬于日常，也只能依從日常，日復(fù)一日地用“等待”這種笨拙的方法示愛。這是“八公”的選擇，也是導(dǎo)演的用心所在。

只是這種克制會削弱沖突，表現(xiàn)在戲劇上就會略顯平淡。雖然平淡方為人生真相；但走進影院的觀眾畢竟是來看戲的，不是體味真相的。

這是中國版《忠犬八公》“吃虧”的地方。

叁

“故事”之外

美版故事就是對“命中注定”這個詞的完美詮釋。它將愛轉(zhuǎn)化為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”的選擇，又在這個選擇上填塞大量的生活細節(jié)，使得愛如潺潺流水，不疾不徐，一路帶領(lǐng)觀眾走向那個眾所周知的結(jié)局，然后流出溫暖的、震撼的眼淚。

日版故事則是對“悲慘世界”的控訴與追問。它將“八公”的生命刻成日本的斷代史，借此質(zhì)問那些冷漠、自私、殘忍、傲慢的日本人，為何會傷害一個如此忠誠有愛的秋田犬？另一方面，“八公”用一生的等待，回饋教授昔日的恩情與照顧。這近乎癡傻的行為，也許正是導(dǎo)演在痛心疾首地吁求和召喚愛。

至于中國版，它的主題是“告別”。

因為是講“告別”，所以上述的一些劇情或人物有缺憾的地方，也就變得好理解了，甚至可以容忍。

中國家庭，兒女長大，總要離家。正如電影中所展示的，兒子要外出工作，不得不告別父母。女兒雖就近嫁人，但也要另辟新宅。這兩種告別，還留有重聚的可能；而教授的“死別”，卻是無可奈何的悲痛。

但再大的悲痛，也終將會被時間撫平。唯獨不懂時間的“八公”，傻傻地用自己的生命將這份悲痛無限延長。它經(jīng)歷的每一次日落，都是對那次“死別”的復(fù)制，這只會刺痛我們。

之后，導(dǎo)演仍著力于“告別”。他讓“八公”見證老房子拆遷，望見江河淹沒了它和教授埋下的“骨頭”；又送別了重慶“棒棒哥”，乃至最后，數(shù)年苦守的長江索道站變成了旅游景區(qū)?？梢哉f，“八公”告別了一整個時代；而那個時代，是屬于它和教授的快樂的往昔。

告別常常是無言的：勸君一杯酒，便西出陽關(guān)。沒有聲嘶力竭，沒有滿腔憤懣，沒有大悲大喜，只是自然而然地發(fā)生。這是中國版《忠犬八公》想要實現(xiàn)的表達。這個表達，不似日版悲慘，也不若美版柔情，更像是一聲淺淺的唏噓。或許中國版“八公”故事評分略遜一籌，與此有關(guān)。

“拍攝動物是一個極其復(fù)雜的過程，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，等你完成了你想要拍攝的那個場景時，那是一種‘恩賜’?！?/p>

導(dǎo)演徐昂用“恩賜”來形容對“八公”的拍攝。而中華田園犬也不負所望地完成了導(dǎo)演的敘事。他們合謀召喚出一場眼淚，提醒不善告別的我們，唯有像“八公”這般赤誠之愛，才能抵御時間的侵蝕和死亡對記憶的剝奪。從這一點來看，中國版《忠犬八公》雖“敗”猶榮。

撰文 李瑞峰 實習(xí)編輯 李瑞峰

（下載紅星新聞，報料有獎?。?/p>